青春暂停键
张进曾是媒体人,2011年患抑郁症后,生活重心发生转变。在一年治疗康复后,他写了本有关抑郁症诊治的书——《渡过》,并开办公众号进行科普,几年下来,聚集了一批读者和患者。
社群会定期聚集康复者、医生和咨询师,举办线上家长学堂。张进逐渐发现,很多实际问题还需要面对面解决,尤其是当亲子关系需修复、社交恐惧待克服时。青少年抗抑郁的背后往往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家庭。
2018年12月30日,第二期亲子营在苏州开营。本打算招22个家庭,但报名者太多,最后扩大至36个家庭。
李玥在营里既是参与者,又是志愿者。她与张进相识于2017年4月,儿子抑郁症最严重时。
张进说,近年来,抑郁症有明显的低龄化趋势。有研究显示,中国10岁至24岁的青少年、青年抑郁障碍患病率自2005年至2015年间显著增加,接近全球1.3%的患病率,女高于男,并且随年龄增加而增高。
那次见面,张进看到李玥的儿子杨玉明,立刻明白他正承受着煎熬。男孩脸色苍白,双目无神。他曾翻过天台,也拿过菜刀,狠狠划手腕,血流成河。家人需24小时看守。在开营式上,杨玉明说:“你们所有人,都不能理解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。”
36组家庭中,年龄最小的患者仅9岁半,最大的29岁。营内处处有“雷区”,哪怕是在室内课堂,都时有争吵、哭泣,或是摔门而去。一天,一行人参观苏州丝绸厂,一位女孩突然对妈妈吼叫——厂里养的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:她童年养的蚕都被妈妈扔了。另一位妈妈则在报到时眼泪汪汪地说,在来时的车上,女儿将一杯水泼在她的脸上。
张进说,抑郁症和压力有关。压力下大脑产生应激反应,身体高度警觉,会调动生命潜能应对危机。危机缓解后,大脑会关闭反应,休养生息。一旦压力持续,应激反应长启不关,慢性压力就会让身体机能耗损,引发抑郁。抑郁症也有易感群体:敏感、自省、自我要求高、完美主义者等。
“得抑郁症的孩子,往往都是好孩子。”一位父亲感慨道。这里的孩子,大多来自重点中学,原本成绩优异。营内带病帮忙的志愿者,也有哈佛等海外名校的学生。然而,这些孩子美好的人生旅途,都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最后一根稻草
开营首日是新年跨年夜,一群人参加篝火晚会。杨玉明特意拿了吉他想献唱,但左调右调,声音状态都无法令他满意,表演一度中止。“他还是完美主义者,不能接受一丝缺陷。”心理咨询师邹峰说。
杨玉明今年22岁,本该念大三的年纪,学籍却卡在高三。他会吉他弹唱,还能和留学海外的志愿者用日语对话。在重庆那所著名中学,他被录取到清北班。更早时,他初中就拿了当地数学竞赛的奖牌。邹峰说:“他是个天才。”
母亲李玥至今记得儿子高中教室的标语:“从优秀中来,到优秀中去。”那几乎是重庆最好的班,学习是第一要务,期末考试有末位淘汰。老师说:“要管理好时间,走路要快,上厕所要快,做任何事都要快。”在压力下,60个学生有的连晚饭都省了,就在教室吃面包。“只有学习,争分夺秒地学习。”入学后杨玉明对李玥说,同学之间竞争激烈,自己有点吃不消。
首次月考,年级1200多人,杨玉明排100多名,半学期后进步到50多名。按照学校历年的标准,这已摸到清华、北大的录取线了。而当他发力备战期末考试时,肚子开始胀痛。李玥带他在市区看病,几番折腾,他落到年级300多名,从清北班降至普通班,头也时常胀痛起来。
“当时已有症状,如果诊治对了,或许能躲过这灾难。”李玥仍在后悔,未意识到孩子抑郁症的前兆。“我做生意不差钱,就差信息。”李玥说,高压下其他孩子之所以没抑郁,是因为“人家孩子没有前面的铺垫”。
铺垫,是指杨玉明的初中往事。初一时,杨玉明喜欢班上的一个女生,被传出后全班起哄。他自尊心强,觉得丢面子,女生亦刻意疏远,却与另一名男生走得很近,这让杨玉明紧张。他当时恰逢青春期脸上长痘,体检时又被诊断出青光眼,医生叮嘱不要过度用眼,尽量不去黑的地方。“这些都加剧了他的焦虑。”李玥说,儿子中考成绩不错,但似乎命中注定,三人一起考进高中,同在一班。“孩子特别怕他们,有意保持距离,内心很煎熬。”李玥说,孩子一直想要考高分证明给他们看。
杨玉明高二下学期病发崩溃,休学至今。他不会告诉任何外人这些往事。营内上课很少见到他,不多的露面里,他裹着围巾和手套,戴着黑口罩、套头帽,像是要将自己保护起来,在室内角落打坐或睡觉。五天里,这样将自己隔绝起来的孩子不是少数。
生病的家
亲子营特设孩子专属的吐槽大会,家长不能参与。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,孩子们之所以被压垮,与长年累月的家庭教育密不可分。在第一期亲子营中,一个孩子分享说,有次考试他没考好,回家后父母看了卷子,就让他滚,“永远不要回来”。另一个孩子听到这儿,说:“你这算好的,我爸妈不仅让我滚,还扔给我一个枕头。”
在第二期亲子营中,孩子专场相对冷场,他们或低头缄默,或戴着耳机玩手机,待了一会儿就提前离场。而与孩子们的沉默相比,家长专场则成了一场忏悔。年过不惑的父母,一开口便泪如雨下。一位身材高大的父亲说,在女儿成长阶段,他做了很多错事。女儿初中时,他因看不惯她留长发,就抓着女儿的头发,强行剪断,“她是那么喜欢长发啊”;还有一次在外旅游,女儿常看手机,他抬手就打了一巴掌,女儿耳穿孔,当夜就送了急诊。“这是禽兽干的事,我道歉过多次。”父亲哭着说,希望再次公开道歉。
每一个家庭都是一本书。按照一位博士后妈妈的观察,营内部分家庭呈现出一些共性:父母双方,有一方过于强势,另一方相对弱势甚至缺位。这体现在孩子的教育上,也存于夫妻关系中,导致后者只剩索取、指责和抱怨,“生病的孩子,首先有个生病的家庭”。
开营首日,原生家庭的影响就被提出来讨论。
抑郁症跟后天环境与教育息息相关,也受先天遗传基因的影响。邹峰借一个案例提出:代际传递的不仅是基因,也有亲子恩怨,很多父母将自我成长中的阴影,带给了下一代。
原生家庭是李玥的痛,伤痕犹在。童年时父母离异,母亲带着她和弟弟经受生活的磨砺,一个人要拉电线、换灯泡、贴壁纸等。母亲也这样要求10岁的李玥。
李玥记恨父母的自私,带着怨气结婚。丈夫有过漂亮的女友,但认定李玥更适合做老婆。李玥自卑,从小形成讨好型人格。“那时觉得,他从没爱过我。不离婚就是最低要求。家里一直没有欢声笑语,更别说爱的流动。”李玥说,孩子在缺爱的家庭长大,她由此深深自责。
躁郁双相
营内孩子中,超过一半患双相障碍。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专家曾指出,近年来中国双相障碍发病有一个明显特点:以前高发人群年龄在25岁至40岁,现在至少提前10岁,且整体发病率在迅速上升。与单向抑郁长期的动力缺失相比,双相有躁期与郁期之分,情绪像是周期性的波动曲线。躁期,患者易出现情绪失调难止、精力高亢、思维奔逸、冲动性的人际交往及购物,以及与现实脱节的妄想乃至幻觉等,这些都被认作是躁狂的表征。抑郁症的复杂特质性强,双相尤甚。
发病后,李玥带着儿子四处求医。2017年,他在北京被诊断为双相,但治疗药物产生巨大的副作用,杨玉明频繁想自杀。最严重时,他丧失所有感官知觉。
“狗屁双相,我从未躁狂过。”杨玉明觉得自己不是双相。迄今为止,还没有人能说清他所患何病。与单向抑郁相比,双相的确诊更为复杂。据2007年一项统计,在欧美国家,双相患者从首次发病到确诊,平均需5年至10年。
“近年来有双相扩大化的趋势。”张进说,几年前很少听说双相,但这两年他遇到的患者,动辄被诊断为双相,青少年尤甚。双相又分I型与II型等,更重者则有各种复杂共病交织,诊断用药都因人而异。为此,一位医生在营内给出的最多建议是:“好好吃饭、好好睡觉。”
陪伴
一个有药学背景的老师指出,抑郁症成因复杂,有其特定的生理因素,将责任全推给父母并不妥当。他女儿曾是抑郁症患者,经他陪伴治疗后康复。“所有的疗愈,都离不开爱。”另一位老师说。
张进也引入了多位康复者分享经验,强调自救。他说,过去不懂心理学,更强调药物治疗,最近才对抑郁症的认知形成逻辑闭环:生物、心理和社会。抑郁症的患病和康复都与这三方面相关。而青少年在社会层面获得的支持极少,包括家庭。“很多孩子发病,但家长不知道那就是抑郁症。”
杨玉明休学前,曾服药好转过,但为了高考,李玥擅自给儿子停了药——这是大忌,即使是营内已经康复的讲师,大多仍在服药。此后杨玉明病情加重,近两年做了24次电休克。
由此,张进想要做“陪伴者计划”,用社群里的康复者和咨询师等力量,做有偿的一对一长期陪伴式咨询,以应对抑郁症诊治无标准流程,需更长时间、更多试错和调整的需求。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支持。开营式上,杨玉明送了张进一句诗:“自以为渡,何以渡人。”被“误诊”为双相后的生不如死,让他再也不信任何权威。近一年,他花费约10万元走访各地,学习各类自救法。但李玥还是担心,找人与儿子谈。儿子说,电击“相当于受刑”,他丢了半条命。当年复学为参加高考,他曾遵母嘱,用成功学自我激励,直至全面溃败。他说,关系好时,他能忆起母爱,但他受不了母亲的多次干预。
李玥并非全无收获,疾病面前,零星的幸福也能让她感到疗愈。这些年,丈夫开始担起责任,陪儿子去外地治疗,在家主动做家务。刚进入2019年,苏州异常湿冷,李玥忙碌间,丈夫主动送来围巾。
一天,邹峰给他们做咨询,见李玥与丈夫背对而坐,邹峰说:“你们应该学会牵起彼此的手。”次日,摄影师来拍照,结婚20多年来,李玥的丈夫第一次主动牵起她的手。二人随后牵手穿行在树林里,仿佛在一起穿越一座迷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