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十四岁那年上小学六年级,患重病躺在炕上两年多的母亲,已经不能再给我们做鞋了,我们只好拣穿亲戚们送给的旧鞋。
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,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回来了,有的苞米秸秆依然竖立在那里,冷风从西北天边阴沉沉的云隙里阵阵袭来,把家门前被霜打得干黄的柳树叶一片片吹下来。妈妈告诉我,天冷了,上学要把鞋穿好(平时上学,我把鞋脱下来,用手拎着,光着脚走路;快到学校了,再把鞋穿上),衣扣全系上,别冻着。
学校在离家五里路的东二龙山村。为了抄近,两村之间的荒野上,被我们踩出了一条毛毛道。有时候,有的同学让道两旁的山杏子、山草梨、大眼贼、刺猬,引逗得上学迟到,挨老师的批评,放学不及时回家让大人们惦记。那时候,野地里还经常有狼出没。
这天下午临放学,天下起了小雨。上完最后一节课,打扫了班级卫生,就放学了。走出学校的时候,雨停了,但继而又飘起了鹅毛大雪。雪刚落地化成水,随着气温下降,地上冷凝成非雪非冰的结晶体,踩在上面“啪叽、啪叽”的。同学们奔跑在这虽然很冷但很有趣的世界里,你抓一把抛向他,他跑到你跟前朝你跺一脚,把雪水溅你一身,一边玩儿,一边往家跑。而我却不能玩儿,也跑不了,因为我右脚上的鞋底儿掉了一半儿。
雪幕里,渐渐地不见了同学们的身影。倒不是他们不关心我,平时放学回家路上,我总是喜欢一个人走在最后。我解下裤腰带,撕下一条,把鞋绑在脚上。走了不到半里路,绑鞋的布条断了不说,左脚的鞋底儿也掉得只连着一点儿了。望着两只脚上耍圈儿的鞋和茫茫雪地,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。于是,我索性把鞋全脱了,解下裤腰带,把离帮掉底儿的鞋捆好用手拎着,另一只手提着裤子往家跑。
光着脚走雪地,这是我平生仅有的一次。开始时,两脚冻的从脚趾到脚心如针扎锥刺一样巨痛。跑着跑着,双脚就冰冷麻木了。我机械般地奔跑在雪地里,有时跑偏了道眼儿,便跑到了甸子上,什么扎呀硌呀,全无知觉。
快到家了,雪也停了。这时,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雪,踩在上面,再也听不到“啪叽、啪叽”的声音,而是“扑哧、扑哧”的响动了。
我跑进屋刚把鞋和书包扔在炕上,爹也下班了。爹见我这副模样,知道了我是光着脚跑回来的,赶紧舀来一盆凉水,帮我把脚放到水里,说:“冻脚沾热炕不行,缓过来该长烂皮疮了。”刚把脚放在水盆里时,没有啥感觉。不大功夫,开始麻痒,紧接着就像刚光脚踩雪一样冰冷刺痛。换了两盆水以后,脚由苍白渐渐变为浅红。妈妈用手掐了一下我的脚背,说:“疼吗?”当听到我说“疼”的时候,爹让我把脚从水盆里拿出来,在屋地上站着。等我两脚完全没有麻木刺痛感觉了,并觉得屋地像炕头上那样热了,爹才叫我头朝里躺在炕上,用他那茧硬的手揉搓我这两只冻脚。
我的脚热了,爹的脸也淌汗了,而妈妈却不知道啥时流了泪。是心疼儿子呢,还是自叹因没有一副强壮的身板而不能为儿子做一双结实的鞋子?见妈哭了,我抬起脚,没事儿似地对妈说:“妈,我饿得很,快吃饭吧。”
往日都是爹为我们做饭,而这回,妈像完全好了病,轻快麻利地为我们做了一顿白菜悖悖。吃饭了,我吃着吃着,竟睡在饭桌旁。等我一觉醒来,已经躺在妈的身边热乎乎的被窝里了。
说也奇怪,我的脚虽然经历了那次严酷的磨难,既没冻坏,也没留下怕冻的病根儿。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一位老中医,他说,脚没冻伤,原因有三:一是你跑着回家的,跑动血气通活,筋皮含热,所以冻不伤;二是凉水泡脚,以冷拔冷,内热趋凉,外冷缓散;三是多亏你爹用手搓揉,搓揉生热,活血化瘀。如果回家即上炕暖脚,巨寒深侵,血凝脉寒气滞,最轻十个脚趾也得烂掉。
少年时代这次难忘的艰难,将永远成为我做人的警勉。穿鞋走路,不忘曾经赤脚为人时。